去,清脆的铃声萦绕云间。塔上有面容模糊的人影,皆着样式奇特的长摆华服,飘逸若神明,或站或坐,谈笑风生,越往高层人越稀少,直至最顶层,空无一人。
这次蜃景持续了很久。高塔出现之后,群山之间又逐渐出现几十座宫殿,石楼高堡,宏伟壮观。山腰下连亘的城墙随着山势高高低低,不知西东。城墙之内一条条街道、一座座闹市接连在云烟中堆积成形,人来人往,烟火旺盛,喧哗如人间。
蓦然,大风起兮,流云飞散,星海波荡,天空重回清澈,幻景消失无踪。唯有那座孤塔仍高耸,直插青冥。云雾自塔基燃灭而上,消散到最顶层时,蒲友诗看见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廊柱后,倚柱望来。她惊了一下,高塔瞬间全部烟消云散。
“喂!”她连滚带爬进船舱里对男孩说道:“方才蜃景里有个人好像能看到我!”
灰发男孩讶异地坐起来,问道:“怎么看到你的?”
“就是之前我在火里看到的那座塔,塔的最顶层有个人躲在柱子后面,塔要消失的时候那个人看见我了!我真的觉得那个人看见我了!”
男孩沉默了很久,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。
“完好无损的藏书塔,”他低声道,“那都是两百年前的场景了。”
“两百年前……”蒲友诗惊疑。
“两百年前,有个狂人,一把火烧了那座塔,一百三十六层,数以万计的珍藏书籍,一夕之间成为废墟。庙堂青史、江湖杂记,都痛斥此人狂妄野蛮、罪无可恕。”他淡然陈述。
“那个人为什么要烧了塔?”她沉吟半晌,问。
他神色一滞,很快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,越笑越大声。
“为什么要烧了那座塔?”他重复,笑声里满是怨愤。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蒲友诗被他笑得背脊寒凉,惴惴道:“你笑什么?”
他的笑声戛然而止,长长的睫羽轻垂,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缄默的黑影。
“我笑什么?”他喃喃自语,语气冰冷凶戾,随后又逐渐变得低沉。“我笑什么呢?”
一百年大宋,两百年蜃宇。那里,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啊。最初那一腔怨愤支撑着他行走在异乡,到如今,终于快回去了,可是、可是他的手……
他抬起自己的右手。
这时小船外一尾巨大的红色光鱼跃出海面,汉族少女看过去,眼睛一亮,瑰丽的深红从眸底荡开,刹那间又随着鱼潜进海中而沉寂回黑色。她转头悄悄看男孩,看到他低头用力抠着自己的右手掌心。她心中暗道这怪人又要搞什么。眼见他抠得自己手掌开始滴滴答答地流血,她犹豫了一会,走近拽开他的手,边说道:“别这样。”
男孩抬起头,他的眼睛明明是盲的,但蒲友诗却像是看到了他哭泣的眼神。
“我为什么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?”他的声音发颤。
“我在一片黑暗中重获新生,五感全无,本该茫然无措……”
“但长久以来一直有什么牵引着我走动,让我有所依赖。”
“直过了好多好多年,我突然有了触觉。”
“我才知道,那是一只手,牵着我走过了数不清的山河湖海。”
缓慢而沉重的悲伤,使温柔的海浪声变得纠缠不休。这种与他格格不入的脆弱和忧郁令她不知作何反应。浦友诗沉默了半晌,迟疑道:“你对恩人……是孺慕吗?”
“何为孺慕?”奇特的是,男孩如此反问。
她愣了一下。“大概就是孩子爱慕父母的感情。”
他听罢若有所思,却没有回答。
蒲友诗看向他垂在黑袍上血淋淋的右手,忽然想起来,九岁时她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孩时,他的右手几乎整只被白衣青年的大手包裹住。她像是突然间懂得了什么。
那种,在人生的长河里因为无能为力而错失某些如生命般重要的人的感觉。在蜃龙村的四年里,她经常梦到,阿爹从染血街角走回来的身影,或者是依旧活着的阿娘一路问人寻到了蜃龙村。这种梦,醒来以后每每见不到梦里的人。只能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,那些人希望她好好活着,活得精彩漂亮。
她安静地走出船舱,望着寂静辽阔的海面,有种想哭的冲动。
而后男孩没再摇过风铃,没再唱过歌。海上也风平浪静,蜃景没再出现。
船行不知几万里,终于有一日,一座孤岛出现在海雾中,岛上一棵参天松树巨大到覆盖了周围的海域。海岛周围雾气迷濛,海水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丝波澜,巨松的中枝直探云天,两侧的长枝则下伸微浸在海水里,如同展开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