着墙角那个藏着“启明一号”的夹层位置,一种沉甸甸的、混杂着庆幸与更强烈危机感的东西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
“启明一号”的初啼,竟是在这样一场血雨腥风的隔壁惊魂中完成的。这脆弱的电波,真的能躲过下一次更精准的猎杀吗?
时间在死寂和余悸中艰难爬行。天色由最深的墨黑,渐渐透出一丝冰冷的蟹壳青。弄堂里开始响起早起挑水夫的脚步声和扁担吱呀声,以及倒马桶的声响,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,带着底层特有的、麻木的生机。
“老金叔……” 小梅终于缓过劲来,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绝望的沙哑,“我们……我们的电报……还能收到回信吗?” 经历了刚才的惊魂,她对那微弱的电波能否穿越重重险阻,产生了巨大的怀疑。那刺耳的警笛,仿佛还在耳边回荡。
钟怀远没有立刻回答。他扶着墙壁,有些吃力地站起身,走到桌边,拧大了煤油灯的灯芯。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些许角落的黑暗。他拿起桌上那个油布包裹的密码本,手指轻轻拂过封面,眼神深邃而坚定。
“等。” 他只说了一个字,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等老魏的消息。”
老魏,是他们在附近另一条弄堂里经营的一个极其隐秘的备用联络点——一个不起眼的旧书摊摊主。按照事先约定的紧急预案,如果“启明一号”首次发报成功,并且未被敌人察觉,远方的接收点会在确认后,通过另一条完全独立、极其隐秘的交通线,将确认信息传回上海,最终由老魏以约定的、看似平常的方式通知他们。这条备用渠道速度极慢,风险也极大,但却是目前唯一能确认“启明一号”是否真正打通了这条无形生命线的方法。
等待,成了比发报本身更加煎熬的酷刑。
整整一个白天,钟怀远和小梅如同困在笼中的野兽,坐立难安。任何弄堂里异常的脚步声、敲门声,甚至邻居大声的说话声,都会让两人瞬间紧张起来。钟怀远强作镇定,拿出一些破旧的电器零件,装模作样地修理着那台作为掩护的矿石收音机,旋钮拧得咔咔响,却根本无心调试。小梅则一遍遍地擦拭着桌子,清理着昨晚留下的焊锡碎屑和油污,动作机械而僵硬。两人的目光,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,竖起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。
时间从未如此漫长。每一分每一秒,都像钝刀子割肉。希望如同风中残烛,在漫长而压抑的等待中,被一点点吹得暗淡下去。难道……真的失败了?那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电波,终究还是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?或者,更糟,被敌人捕捉到了蛛丝马迹?老魏……会不会也出了事?
就在暮色西合,绝望的阴影即将完全笼罩这间陋室之时——
“笃……笃笃……笃……”
一阵极其轻微、带着独特节奏的敲门声,如同天籁般,轻轻响起!不是粗暴的砸门,不是醉汉的推搡,而是三长两短,再一长!正是与老魏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!
钟怀远和小梅如同被电流击中,猛地从各自的“伪装”状态中抬起头!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瞬间燃起的、近乎狂喜的光芒!
钟怀远一个箭步冲到门边,没有立刻开门,而是屏住呼吸,侧耳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。门外,只有弄堂里惯常的嘈杂,和一个刻意压低的、略显苍老的咳嗽声。
他深吸一口气,轻轻拔开门闩,将门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。
门外站着的,正是旧书摊的老魏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,背着一个装书的破布褡裢,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和皱纹,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老书贩。他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钟怀远身后昏暗的屋内,又警惕地看了看弄堂两头,确认无人注意,这才一步跨了进来。
门迅速关上,插紧门闩。
老魏没有废话,甚至没有看钟怀远和小梅急切的眼神。他放下褡裢,佝偻着背,走到桌边,借着昏黄的灯光,慢条斯理地打开褡裢,在里面翻找着。他的动作不紧不慢,像是在寻找一本特定的旧书。
钟怀远和小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紧张地盯着他的手。
终于,老魏从褡裢最底层,摸出了一本封面破旧发黄、书页卷边的《七侠五义》。他拿起书,随意地翻了翻,然后像是无意间,将夹在书中页的一张薄薄的、折叠成小方块的毛边纸,抖落在桌面上。
纸张无声地摊开。
上面没有抬头,没有落款,只有一行用最普通的蓝黑墨水写下的、歪歪扭扭、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数字组合:
“329 175 841 076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