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低。他提着一个毫不起眼的藤条箱，如同一个晚归的码头苦力，悄无声息地闪入最里面一座货栈黑洞洞的大门。货栈内部空旷而巨大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、腐烂木料和江水特有的腥咸气味。高高的屋顶下，巨大的木制横梁如同巨兽的骨架，在昏暗中投下狰狞的阴影。角落里堆满了蒙着厚厚灰尘、看不清形状的废弃机械和货箱。

他刚在靠里的一堆锈蚀铁桶后面站定，一个同样穿着深色粗布短褂、背着个帆布工具袋的身影，也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。来人摘下头上的旧毡帽，露出一张熟悉而坚毅的脸庞，正是钟怀远。他的工具袋里，沉甸甸地装着拆卸下来的电台核心部件——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。

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一眼，谁都没有说话。所有的言语，在巨大的牺牲和迫在眉睫的撤离面前，都显得苍白无力。他们默契地走到货栈临江那面巨大的、布满蛛网的破窗前，并肩而立。

窗外，是浓雾弥漫的黄浦江。对岸，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只剩下模糊的轮廓，那些曾象征着繁华与力量的霓虹灯光，在雾气中挣扎着透出惨淡而扭曲的光晕，像是垂死巨兽的眼睛。江面上，偶尔有船只的灯光如同鬼火般缓缓移动，传来几声沉闷悠长的汽笛，更添几分凄凉与不安。

货栈里死一般的寂静，只有远处江水拍打栈桥木桩发出的空洞回响，以及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啃噬东西的细微声响。这声音，在这死寂和压抑中，被无限放大，如同啃噬着人的神经。

良久，李岸低沉的声音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，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重：“老王……硬骨头。黑豹撬不开他的嘴，把他吊在房梁上，用蘸水的皮鞭抽……抽断了三根鞭子。老东西……硬是一声没吭。”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浓雾中某个虚无的点，仿佛能穿透这迷雾，看到那惨烈的一幕。

钟怀远猛地闭上眼，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，牙关咬得咯咯作响。老王，那个总是乐呵呵、喜欢拍着他肩膀叫他“小钟”的老大哥！他仿佛能听到那皮鞭撕裂空气的呼啸，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！他猛地睁开眼，眼中布满血丝，像要喷出火来：“大刘……是为了掩护交通线上的药品……被堵在巷口……身中西枪……临死前，还拉响了一颗手榴弹，炸翻了两个狗腿子……” 他的声音哽咽了，再也说不下去。

两人再次陷入沉默。浓重的悲伤、愤怒、无力感，如同这江上的雾气，将他们紧紧包裹。这座他们曾经挥洒热血、建立功勋的城市，此刻却成了吞噬战友的巨口，成了他们必须逃离的伤心地。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和江水的腥气，仿佛也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。

“这血债，迟早要用血来还！” 李岸的声音不高，却像淬了火的钢铁，冰冷而坚硬，每一个字都砸在货栈空旷的地面上，带着千钧的恨意和誓言。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寒意的空气，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恸中挣脱出来，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，“我们的船安排好了？”

钟怀远用力抹了一把脸，强压下翻腾的情绪，点了点头，声音恢复了特工特有的简洁和精准：“三号栈桥，第三条乌篷船，船老大是‘老水根’，绝对可靠。他送我们去青浦朱家角，那边老周己经安排好了落脚点。” 他拍了拍背上的工具袋，“‘启明二号’的零件都在，到了就能架起来。”

“好。” 李岸点点头，提起脚边的藤箱，“苏影那边呢？有消息吗？”

“刚收到‘蜂鸟’的最后一次信号，” 钟怀远看了一眼腕表，“她己安全登船，走水路去浦东高桥镇，接头人是‘沈先生’，以养病作家的身份暂时安顿。她的那支笔，会继续写下去。”

听到苏影安全的消息，李岸紧绷的脸上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。苏影，这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奇女子，她的安全撤离，是这场惨烈撤退中为数不多的慰藉。

就在这时，货栈外江面上，浓雾深处，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鸟鸣：三声短促，一声悠长，间隔几秒，又重复一次。

“老水根的信号！” 钟怀远精神一振，“船准备好了！”

两人最后望了一眼窗外。浓雾中的上海滩，那模糊而冰冷的灯火，像一张巨大的、嘲弄的脸。再见了，这血与火、忠诚与背叛交织的战场！再见了，长眠于此的战友！再见了，那无数个不眠之夜和生死一线的惊险！

没有豪言壮语，没有依依惜别。李岸和钟怀远同时转身，动作干脆利落，如同投入战斗前的最后一次检查。他们拉低帽檐，提起各自的箱子和工具袋，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，迅速而无声地离开了这弥漫着悲伤与铁锈气息的废弃货栈，向着浓雾笼